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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9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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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坡上有一處高高的凸起,恰巧可作隱蔽之用。

崖兒潛過去,匍匐在巨石上,這麽多天了,狼群一直輪換駐守兩界山,如果五大門派的人還在,連她都要驚嘆他們這次的耐力了。名門正派麽,到哪裏都是高床軟枕,美酒佳釀,在這荒山之外枯守,時間一久不必她做什麽,他們的軍心自發就散了。

果然,先前駐紮的營帳少了一半,但依舊有人不肯放棄。她涼聲哼笑,“繼續等下去吧,牟尼神璧永遠消失了,你們也就沒有指望了。”

她退下來,遠處的狼群還在戒守,看見她的身影,紛紛回頭瞻望。

她揮了揮手同它們打招呼,回去的途中獵了只兔子掛在腰間。歸色匆匆,直到臨近山洞才放緩步子。

茅草屋下掛著的肉幹,在朔風裏悠悠搖晃,她把兔子放在竈臺上,回身叫了聲安瀾,“我回來了。”一面拿匕首割個口子,將整張兔皮剝下來,自顧自道,“外面的人少了很多,想必是堅持不住,另想辦法去了。”

等了等,不見山洞裏有動靜,她仰脖又喚了聲,“安瀾?”

這寂靜忽然令她恐懼,她慌忙扔下兔肉跑進山洞,洞府是空的,他人並不在裏面。

她撫著額頭,感覺心在胸腔裏狂跳。單打獨鬥慣了,倒沒什麽牽掛,可後來他來了,在她適應了兩個人相依為命之後,他一時不在自己視線範圍內,她都會驚恐不安。

這大雪封山的氣候,他又不會外出打獵,能到哪裏去?崖兒定了定神,想起藏圖的那個巖洞,也許是時候到了,他打算把魚鱗圖取回來,好向天帝覆命吧。

她又匆忙跑向那個巖洞,心裏總帶著一份希望,希望他在那裏,只要見了人,一切都好說。她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受,當初父母雙亡時她還太小,什麽都不知道。現在竟體會到了那時該有的痛苦,仿佛徹底被拋棄了,滿心都是淒涼,滿眼都是張惶。

她深一腳淺一腳,在茫茫的雪域上狂奔。冰冷的空氣填塞進肺裏,整個心口都痛起來。漸漸近了,過了前面的林子就是。她在雪杉林裏穿梭,不時震動樹頂的積雪,在她身後大片砸落。

穿過林立的樹幹,看見那個冰棱為簾的巖洞,剛想過去,發現山洞前的平原上似乎有個側臥的狼影。她覺得有些不對,猶豫了下,腳程也慢下來。這時巖洞中走出三個人,為首的錦衣輕裘,外罩烏金鬥篷,一身富貴打扮。可惜看不清他的五官,只看見眉眼之下罩著鑄造精巧的面具,與白玉冠上金博山遙相呼應。揚袖一拋,畫冊落進身後隨從懷裏,那袖風高起,幾綹垂腰的長發也隨之飛揚起來,竟有種半正半邪,亦仙亦妖的味道。

崖兒暗道不好,圖冊落進這幫來歷不明的人手裏了。她心裏焦急,雖然衡量不出他們的實力,但也打算伺機突襲,把圖冊搶回來。

這時有人踏雪回稟:“主上,未見岳崖兒蹤影。”

崖兒怔了怔,探出去的身子重又縮了回來。

一個黑衣人請命:“屬下帶人掃蕩雪域,挖地三尺,將岳崖兒找出來。”

為首的那人卻擡了擡手,長風隱約將他的聲音帶過來,低沈,但深刻,“萬一紫府君去而覆返,那就麻煩了。還是帶著圖冊先回去吧,一個女人而已,不愁拿不住她。”

那些人的速度極快,幾乎是一晃眼的工夫,身形便飄出去十幾丈遠。崖兒在樹林間靜待了一炷香,如她所料,果真一個劍客又折返了,確定她沒有出現過,才放心離開。

她隱藏在草叢間,心裏漸漸涼下來。他不在了,沒有帶走圖冊,結果這圖冊落進了別人手裏。究竟是怎麽回事?她腦子裏亂作一團。他為什麽不帶上她,不帶上圖冊?他就這樣回去了,然後呢?打算怎麽向上交代?

她踉踉蹌蹌跑出林子,心裏有不好的預感。那個臥在雪地裏的究竟是誰?她害怕應證猜測,越接近時,反倒越不敢靠近。一點一點轉過去,她的心都緊縮起來,淺灰的皮毛,耳廓一周是白色的……白耳朵口鼻裏湧出的血,染紅了身下的積雪。他僅剩微弱的一縷氣息,聽到腳步聲,耳朵輕微地抖動了一下。

手腳頓時發麻,崖兒她爬過去,把它的腦袋摟進懷裏。它靠著她,琥珀色的眼睛湧出哀傷,愧疚地嗚咽了聲。她知道,它還在為沒有替她看好圖冊,覺得對不起她。

“沒關系,圖丟了可以再找回來,我知道那個人是誰,早晚要找他報仇的。”她一遍遍捋它的皮毛,低頭緊貼它,“你怎麽這麽傻呢,打不過就跑,為什麽要死戰。”

她的眼淚滔滔落下來,這麽多年了,所有的磨難堆積起來重重砸落,快要把她壓垮了。先是爹娘,後是狼媽媽,接下來是祖父。在她泰然準備服罪時,她愛的人放棄追緝她,獨自回去領罰了。現在呢,她的老友為了信守承諾弄成了這樣,她已經不知道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麽,她前世是怎樣的十惡不赦,才換來今世一次又一次的痛失所愛。

暮色漸起,她在昏沈的天光下悲鳴。狼群聚集在周圍,靜靜看著。一頭年輕的公狼上來嗅,拿鼻子頂了頂父親,無法催促它起身,急得團團轉。死亡的氣息終於籠罩住狼群,它眼裏湧出淚,然後蹲坐下來,對著升起的圓月發出淒厲的嚎叫。

整個雪域回蕩起狼的夜哭,一個山頭又一個山頭,無盡綿延。崖兒抱著白耳朵的屍體枯坐了很久,直到新的狼王過來舔舔她的手,她才擡起頭來。

雪狼群是存在契約關系的,這樣的示好,表示新的狼王會繼承父親的遺志統治狼群,同樣也會傳續父輩建立的友誼。

崖兒在新狼王的頭頂撫了撫,它有一雙海般深藍的眼睛,身形還沒有那麽強壯,但已有其父的氣勢和威望。

狼群把白耳朵的屍體帶到狼冢,這裏有無數的墳塋,是狼群世世代代葬身的地方。新狼王親自刨坑掩埋父親,狼爪下的泥土混著積雪漫天揚起,它在混亂裏無助地低吟,失怙的孩子實在可憐。

白耳朵下葬了,它到那個世界做王去了。崖兒站在它的墳前,握著拳道:“我會替你報仇的,絕不讓你白白犧牲。”

雪域其實並不是只有一個出口,另一個遠而且隱蔽,以前的幾代狼王怕約束不了狼群,刻意把那裏掩藏起來。現在她要用了,兩界山外有伏守,不能冒這個險,只有從那裏悄無聲息地離開。新的狼王親自把她送進那個洞窟,那是連通雪域和外界最直接的通道,不過不那麽平順,要費點周折,但絕對安全。

洞窟很深,約摸有兩三裏光景,路上布滿濕滑的青苔,必須扶著崖壁,才能勉強保持平衡。

雪域的寒冷,在洞窟的前半截被放大了數倍,濕冷直往筋骨裏鉆,比手捧積雪淩厲得多。但到後半截時有所改善,再往前一程,逐漸聽得見海浪拍擊礁石的聲響了,她垂首看了新狼王一眼,“小三,你回去吧,後面的路我自己走。”

是啊,接下來的路還是得由她一人走完,不單要報仇,要奪回圖冊,更要找回她的安瀾。也許她的一生都要在這種顛躓和拷問裏度過,但只要還活著,還有一口氣在,她至死都不會放棄。

小三停下步子,仰頭看她,眼神有些依依不舍。崖兒蹲下來,在它脖子上摟了一下,“我很對不起你,如果不是因為我,你父親不會死。”

它發出淒鳴,舔舔她的臉,悲而不怨。

崖兒揮手和它作別,一個人擎著火把向洞穴深處行進。濤聲愈發激昂了,迎面的空氣中夾帶著鹹濕的氣息。她滅了火把,夜的微光從石縫裏照進來,一掌擊碎堵住洞口的巨石,只聽碎石落下去,略隔一會兒才得到遙遠的反饋。洞口狂風呼嘯,她扶著崖壁邁前一步,無垠水域闖入眼簾。猩紅的一輪月亮堪堪懸在水面上,底下是恣肆的汪洋,水波層層趕赴著,掀起驚濤駭浪。

這洞口鑲嵌在臨水的懸崖上,離水面約摸有二十來丈。往下看,壁面垂直,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。她腕上的跳脫至多懸掛到一半高度,再往下,就只能靠她見機行事了。

鷹爪穩穩勾住山崖,她順著絲線慢慢往下。長風從鬢邊呼嘯而過,垂眼一顧,正下方有礁石也有海水,必須找準水域才能跳下去,否則連命都保不住。跳脫內部的線軸和外殼摩擦,發出噝噝的聲響,她不敢造次,勉強找到潦以借力的凸起,一點點下到了能供她掛靠的最低高度。

月色下的海水折射出粼粼的波光,有水的地方便有反光。估量再三找準了跳落的位置,毅然收回鷹爪。她要離開這裏,離開這裏才有活動的餘地,才能找回圖冊,再上瑯嬛。

轟地墜入大海,還好她水性尚可,又是做好準備的,雖然嗆了一口,但不至於讓她陷入昏聵。隆隆的水流沖擊耳膜,有恐怖的回響,她不知自己下墜到多深,等定住身形後奮力拍水,漫長的上浮,幾乎耗光肺裏的空氣。終於一掙,掙出了水面,她沒命地喘氣。手腳已經綿軟無力,便仰著頭,隨波飄蕩,像具浮屍一樣。

無淚可流,這冷透的人生,把她鍛造成了一塊生鐵。每次給她希望,都是為了成全接踵而至的,更大的絕望。她漠然看著深藍色的天空,等到力量逐漸恢覆,才翻轉過身,拼盡全力游上岸。

這裏是水木洲的地界,離王舍洲千裏之遙,沒了胡不言,全靠騎馬跋涉。

找馬代步是件很容易的事,雲浮十六洲處處遍布對神璧感興趣的人,殺了一個,馬就空出來了。水木城外廢棄的伽藍寺裏,兩個夜行的劍客停下來歇腳。天氣很熱,連火都懶得生,長蟲一樣癱在殘垣斷壁上,就著月光喝酒。

“傻子才死盯著雪域不放,人那麽好抓,也等不到二十二年之後了。”其中一個說,咕咚咕咚連悶好幾口。

“事都壞在蘭戰手裏,那小子想獨吞,沒想到死在上頭了,連個全屍都沒剩下。當初傳出他的死訊,只當是波月閣裏狗咬狗,誰知道養了一頭狼。”另一個說,“如今的波月樓難攻得很,什麽狗屁陣法,解了二十多天也沒能解開,不知道是誰布下的。”

頭一個人的聲音在徐徐的清風裏變得模糊,口齒不清道:“有高人指點吧……咱們再不去,連口湯都喝不上……”

咚地一聲,人摔到墻根底下去了,另一個發笑:“你小子喝多了?當這斷墻是床,只欠給你配個女人……”說著頓下來,等了等,等不來同伴的回話,遲疑地叫了聲,“諸葛暗?睡著了還是摔死了?”

對面的人不說話,在他準備過去查看時,墻後人終於站了起來。

活著的這個長出一口氣,“混小子,讓你少喝兩口,跟要了你命似的,早晚醉死……”

墻後人輕輕一躍,越過了殘垣。

困意襲人,打算睡覺。隨意瞥了眼,人影走過來,月色下的輪廓竟是陌生的。這下寒毛都根根豎立起來,大喝:“什麽人!”然而還沒來得及拔劍,銀光一閃便被削了半邊腦袋。腦子托地一聲落在腳背上,雙眼死不瞑目地懸望,看見來人噌地將劍入鞘,躍上一匹馬,把另一匹也牽走了。

亂世如麻,誰會在意死了兩名劍客。他們在盛夏裏腐爛的時候,崖兒正狂奔在曠野上。

聽那兩人的對話,波月樓還在,據說是被什麽陣法護著,讓那些門派難以破解。樓裏每個人的特點她都知道,並沒有擅長奇門遁甲的,如果料得沒錯,應當是紫府的人助了一臂之力。

說起紫府,她心頭就一陣抽搐。那個傻子是為了護著她,讓她活下去。可就算如此,他也應當將圖冊歸位,結果他大概誤會她了,以為她想打開孤山,想要那無邊的寶藏,所以才把魚鱗圖留給她。可惜現在她辜負了他的一片心,圖冊落進厲無咎手裏了。她雖沒有真正見過眾帝之臺的右盟主,但直覺太強烈,巖洞前的那個人一定是他。

紫府君前腳剛走,後腳他便趕到了,這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,能有那樣的手段!她不敢細想,只覺毛骨悚然。現在只想趕快回到波月樓,但願還能見到大司命,好向他討主意,怎麽勸阻紫府君。

快馬加鞭,兩匹馬輪番騎駕,趕到飛鷹澗的時候,其中一匹口吐白沫,倒地就死了。她看著馬的屍體,心頭一片空白,稍歇了一陣重新上路。幾個晝夜不眠不休,她覺得自己就快變成一棵花椒樹,渾身上下長滿了眼睛,每一雙都困意全無。

終於回到王舍境內了,江湖人很多,擦身而過的基本都是仇家。崖兒換了衣裳,小心掩藏好身份,入城之後直去望江樓。那樓自從盧照夜夫婦死後,就徹底廢棄了。夜夜魚龍舞已經去遠,只有雕梁畫棟,還依稀記錄著往日的輝煌。

望江樓上看波月,可將一切盡收眼底。她以前不知道,自己的地盤竟一直在盧照夜的眼皮子底下。只是無法登上最高處,高處被那些武林正道占著,她只有找個隱蔽的方位眺望。

天氣不佳,雲層厚重,波月樓卻被罩在一片如織的金芒下。細看那一環套著一環的經緯,每一層都旋轉著極簡而古老的文字,和瑯嬛洞天前的六爻盾,有一脈相承之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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